七天后,我进入了血戮林。从这里向东而去,便是鲲鹏山脉。

虽然时近严冬,雨林里的树木依然生机勃勃,满目滴翠,丝毫看不出当年盲豚鼠留下的荒芜迹象。

回到老家,绞杀发出欢快的叫声。我索性放开了她,任由乖女儿在枝叶间上下扑腾,时而一个猛子跃入翡翠河,溅起响亮的浪花。

河水潺潺,浓密遮天的藤木更添幽静。土着妖怪早已迁徙,我的心境也与那时不同。但唯有这片雨林,一如从前。

此时,正是旭日初生,朝霞满天的晨曦。水面上波彩粼粼,光色绚丽。沿着空旷无人的翡翠河畔前行,我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,享受着生死之战前,这一份难得的平静。

昔日和甘柠真逃命的一幕幕,宛如磷光,浮映水面。恍惚中,我又伏在她温暖的香背上,生死相依,不离不弃。也在这样彩霞辉映的曙光中,我说过,要记取现在。

然而,能记取的永远只是过去。弯下腰,捧起一掌流水,我慢慢地走,水从指缝间一点点渗出。走出血戮林时,我已经泪流满面。

前方,一袭雪白的道袍在晨风中飞扬。

“我想,你也许会从这条路去鲲鹏山。”俏生生地立在河畔,甘柠真的语声仿佛顺着流水飘过来。

呆呆地看着她,就像一个不会醒来的梦。我张口欲言,唇间却满是泪水的咸涩。霞光染上她的脸颊,宛如雪地里的娇艳红梅。

“为什么来呢?”我掉过头去,抹了一把脸。

“我也不知道呢。”她低声回答。

隔了许久,她走到我身边,静静地看着我:“就像你为什么从这里走一样。”

“你等了多久?”

“一百三十九天。每一天,我都在想,我为什么会来这里。我也不知道,能不能等到你。”甘柠真声音颤抖,漆黑的眼眸却像是发着光,“但这不重要,不是吗?”

“柠真,我……”

“不用说什么。”她苍白的手掌轻轻掩上我的嘴唇,绵软而微凉。“这样就很好。就像你说的,只需记取最美丽动人的一刻,便已足够。”

我深深地凝视着她,涩声道:“即使我们忘记了,但这滔滔不绝的翡翠河会记住,这片雨林会记住。”

风筝得树叶簌簌作响,太阳慢慢爬到头顶,又一点点落下。我们坐在河边,望着明朗的光线被流水带走,四周渐渐黯淡。

散开长发,甘柠真倾侧着身子,任一袭青瀑垂荡入波。“小时候,母亲常陪我坐在湖边,一边低哼着歌,一边替我洗梳。”幽深的河水里,她浓密的发丝犹如清美闪亮的水藻,在白玉的手指间拂动。

“那是我觉得最安宁,最幸福的时刻。”她柔声道。

“这一次,让我来替小真真梳洗吧。”我展颜一笑,伸手撩动水波,指尖缓缓擦过光滑似缎的乌发,轻轻揉搓。细密的发丝,仿佛将我的心也缠住。时而两人双手相触,温暖而又冰凉。

天终于黑了。

她湿淋淋的长发也被晚风筝干了,最后一滴水珠,闪着光,慢悠悠从发尖滑入我的掌心。

漫天明灿的星光坠落河面。

“我要走了。”我艰难地站起身,这句话,仿佛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。

“如果那一晚,没有大雨和洪水,尾生能等到心爱的女子吗?”甘柠真忽然幽幽问道。

我默立半晌,道:“可哪有如果呢?柠真,世间本多风雨,碧落赋才是你最好的安居之所。”唤来绞杀,头也不回地离开。

身后,忽然传来甘柠真忧伤的歌吟:

“维水涟涟,

我心思倦。

之子泛舟,

亦泛洄流。

维滨泱泱,

我心思忡。

之子泛舟,

亦泛韶容。

维江悠悠,

我心思伤。

之子泛舟,

亦泛殷怀。

维海茫茫,

我心思惘。

之子泛舟,

亦泛流年。”

我听得心如刀绞,和被迫漂泊流离的海姬、鸠丹媚不同,甘柠真有更好的选择。与其跟着我吃苦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

这一段时光,终将如落叶随波逐流,慢慢远逝。正如之子泛舟,亦泛流年。

河面忽明忽暗,水波浮浮沉沉,歌声渐渐渺茫,雪白的道袍被苍茫夜色淹没。

冬天的第一片雪花,悠悠从夜空飘落。

来源:
知北游-第二十册-第二章 铁树为谁开